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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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畢竟是元正, 除了罕少幾個留守輪值的官員外, 各個衙門都空蕩蕩的, 一派清冷模樣。就算不回家團圓,也該逢迎上官拜訪親朋,哪個有心思耗在職房?

因此立在職房的那道身影, 顯得尤為孤冷。眉頭緊鎖,雙手背負,一身朝服更顯出端方肅穆。

“王相公, 韓官人到了。”那小黃門進門, 趕忙稟道。

王安石這時才轉過身,看到了相攜而來的兩人。那小道他是見過的, 今日衣著光鮮,愈發引人註目。然而他身邊的男子, 並未被這光彩壓到。神態溫文,行止從容, 哪怕一介布衣,身在宮廷也能安之若素。

剛才在朝會時,註意到這點的, 又何止天子一個?王安石也是因這人起了好奇, 才著人去請。沒想到甄瓊也跟來了,他微微一皺眉,客氣道:“可否請通玄先生回避一二?”

能封“先生”的,就算天子也要禮敬。更別說甄瓊本事不差,制出的東西都利國利民, 王安石對他也並無惡感,頗為尊重。

甄瓊還沒答話,韓邈就笑著道:“我同淩霄子乃是一家,王相公無需避諱。”

這話讓王安石的眉峰跳了跳,但是看看韓邈神情,終究還是沒有再趕人,直接道:“助產術乃是良法,韓郎君為何借此謀利?”

《日新報》是韓邈掌管的,上面的內容也少不得他過目。除卻因韓琦謀劃,才持續宣揚的河湟開邊。不論是國債還是炭毒,《日新報》都是轉載《京報》,並無過分之舉。但是對待助產術,全然不同。若是沒有韓家鋪子率先借此事宣揚自家貨物,京中哪會冒出那麽多奇奇怪怪的“助產用品”。如今想要安穩生產,尋常人家恐怕要多花不少銀錢了。這不是唯利是圖是什麽?

之前跟韓邈書信來往時,他還以為這是個難得的人才,誰料還是商人本性。

沒想到王安石會問這個,韓邈微微一笑:“小子不才,正是因為助產術重要,方要借商賈一臂之力。若只靠生息司主持,怕是經年都無法推行。”

王安石可沒料到這樣的答案,然而略一思忖,卻覺得難以反駁。朝廷政令推行之難,沒有人比他更清楚,可是生息司從成立到如今,不過區區半載,整個東京就已尋不到接生前不用肥皂洗手的穩婆了。那些出名的穩婆,都是自帶肥皂、酒精。不那麽有名的,也會讓產婦家中備妥。開封府的上計中顯示,這半年因產後傷痙身亡的婦人,少了四成還多,繼續推行,怕是還能降低。

可若說商賈是為國為民,王安石可絲毫不信。這些多賺的錢財,可不是假的。

“然則商賈斂財,欺壓細民,也是不假。”王安石皺眉道。

“生死大事,花些錢財又有甚要緊?總比一屍兩命要劃算許多。再說了,商賈賺錢都是要交稅的,賦稅又用於民,如此才能使錢財流通,不至荒廢。”韓邈頓了頓,突然一笑,“國債不也是如此嗎?”

國債的理念,還真於此有些相似。借百姓不用之錢,先辦朝廷要事,回頭再償還本息。這是救急之法,也讓王安石見識到了民心民力。一天二十萬貫,就算是他,也是極為震驚的。這可不是來自富商官宦,全是細民的家私啊。

然而對於國債,王安石終究是有顧慮的:“有鉛山大礦,秦州荒田,才能如此施為。只是舉債終究是權宜之法,一旦還不上錢,朝廷信譽盡失,反倒是禍害。”

這也是他最看不上國債的一點。不過此事乃韓琦所提,他當真不覺得奇怪。韓琦向來與他政見不合,也不是第一次了。

“只要國債發行數目不大,且償清之後再發行,就不至於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。再者,有了國債,也方便朝廷節流。”韓邈笑道。

“節流”二字,讓王安石的眉頭皺的更高:“節流怎能比得上開源?唯有以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財,方能供天下之費。”

這也是他的一貫理念了,韓邈對此並不陌生,然而此刻,卻輕嘆一聲:“冗官、冗兵、冗費,方是朝廷大患。若不重此事,再多錢財,也要傾入水中。王相公可曾想過,新法實施,要多出多少官吏、職司,費去多少錢糧?”

聽到韓邈這話,王安石不悅道:“新法實施,賦稅豈會少了?屆時開闔斂散之權,盡歸朝廷,兼並之家無法奪民利,才是富國之舉!”

這話說的斬釘截鐵,讓韓邈都沈默了片刻。再開口時,卻不是作答,而是一句問話:“相公可曾經過商?”

當然沒有。王安石何其敏銳,哪會聽不懂韓邈的言下之意,不由冷哼一聲:“賈長沙也從未行過商賈事!”

這說的,自然是西漢賈誼。若非他重農抑商,以農為本的政令,哪有文景之治?

韓邈聞言一挑眉:“那相公因何要學桑弘羊?”

桑弘羊可是商賈之家出身,也是為漢武帝斂財的大管家。若非他想出各種新法,國力根本無法支撐連年征戰的開銷。而王安石想出的新法,還真有不少,緣自桑弘羊。

“新法皆有改動,絕不似漢時那般逐利。朝廷有了財權,國庫豐盈,才能施惠於民。”這也是王安石堅信的,能夠剔出舊法的弊端,更有益國朝。

韓邈卻搖了搖頭:“若冗官遍地,吏治不清,任是如何改動,都有害於民。朝廷索一,民間就要拿十,其中差價,皆是汙吏所得。談何不與民爭利?”

“只要稍加整頓,總好過兼並盤剝!”王安石是見過那些豪族、富商是如何掌控市場,殘民害民的。若是能把財政的控制權收歸朝廷,總好過讓其奪利!

“國朝可曾限制兼並?”韓邈反問。

從來沒有。這是王安石和韓邈都心知肚明的。還不等對方答話,韓邈又道:“若是朝廷逐利,擠掉商賈,最先受害的,絕不是豪商。那些中小之家,怕是要家破人亡。沒了他們居中轉圜,百姓只能任人宰割。買賣有進有出,總能有些微薄利潤。若是無法自買賣中獲利,那些達官豪強都放貸生財,才是民不聊生的時候。相公可有法子,讓百姓逃過這層層剝削?”

王安石沒有立刻回答,沈默了許久,才緩緩道:“只憑賦稅,不足國用。災疫、兵事,亦要耗費錢糧。若是朝廷不掌斂散之權,國亦要亂。天下之財,盡數被兼並之家吞去,百姓不也要家破人亡?”

“天下兼並之家,便是天下官吏。朝廷攬財權,何異於送羊入虎口?”韓邈輕嘆一聲,“相公一心為國為民,卻不知比起國庫批撥,若是百姓家有餘財,更能抵禦災疫。而朝廷施政,若想惠民,就不該以得錢幾何計算。活民幾何,才是根本。”

頓了頓,他加重了音量,沈聲道:“藏富於民,國方可富!”

這可跟桑弘羊的理論截然不同,更是王安石從沒想過的。藏富於民,於國哪有利可言?將來用兵收覆河山,消滅西夏,又要從何來錢?

然而如他這般執拗的,也不由被韓邈的一些話觸動了。天下兼並之家,那些權貴、豪商、世族,哪個背後無官?可是若真對這些人下狠手,他怕是要跟範仲淹一樣,被趕出朝堂,再也無法伸張畢生志向……

再次沈默下來,許久之後,王安石突然道:“官家欲納天下遺才,你可願入三司條例司任職?”

三司條例司,乃是天子為了新法,專門設置的衙署,可以兼管政、財、軍三者。將來勢必要壓在三司頭上,乃至蓋過樞密院、政事堂。這也是王安石還未升官,就被人稱為“相公”的根本。而這樣一個新衙署的首腦親自相邀,明擺著就是一條登天之路。

在一旁聽了老半天,什麽也沒聽懂的甄瓊,此刻眼睛倒是一亮,轉頭看向韓邈。若是邈哥答應下來,豈不也能當官了?

韓邈自然看到了他的目光,對甄瓊微微一笑,他幹脆道:“承蒙相公高看,小子無意為仕途。”

“你可是憂心身無功名?”王安石立刻問道。他並不願放過這麽個良才。就算不願承認,王安石也知韓邈有一點說的不差。從未經商,談何為國斂財?不論是管子還是桑弘羊,都是商人出身,而他從未有這方面的經歷。若是能有這麽個助力,想來新法制定,也會更加完善。因此,他甚至能拋棄門戶之見,不在乎這人乃是韓琦族人。只要能為朝廷所用,這點風險,他願意承擔!

韓邈卻搖了搖頭:“在其位,謀其政。若是入朝,勢必要為官家、為朝廷謀利。那百姓之利,又要誰來掛念呢?小子不才,寧願在野,不願在朝。”

面前之人,不是蘇頌。當初那兩人不當同朝為官的說辭,想來也不會說服王安石。與其言私情,不如直抒胸臆。況且,他如今也不用謀官立身了。

這話頗有些大逆不道了。王安石看他良久,最終也未強留,只道:“若你對新法有何見解,可寫信於我。”

這話,也是給他留了一條門路。韓邈拱手笑道:“多謝相公。”

話已說盡,再留就沒甚麽意思了。韓邈帶著甄瓊,告辭而出。

聽了整場,甄瓊只聽明白了,韓邈不願當官。出了宮,上了車,他不由好奇問道:“邈哥當真不願為官?”

這王安石,可是經常出現在官家身邊的人。若是有他提拔,想來也能混得不錯嘛。韓遐就一門心思想當官,邈哥真沒一點想法嗎?

“當官有什麽好?爾虞我詐,勝商場百倍。還要放棄家中營生……”

韓邈話還沒說完,甄瓊已經把頭搖成了撥浪鼓:“那怎麽成!”

這麽大的家業,怎能說放就放?他還要讓邈哥幫他理財呢!

韓邈唇邊不由溢出笑來,把那寬袍大袖,身若仙禽一般的俊秀小道攏在了懷中,在他鬢角親了一親:“再說了,咱家不是有你當官嘛。以後為夫依靠瓊兒就好了。”

嘿呀,可不是這個道理嘛!甄瓊也笑了起來,美滋滋的抱住了韓邈的腰:“邈哥只管靠我就好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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